01|吳國安《什麼是歷史神學》
Ian Sun

從歷史神學角度看教父們的思想貢獻

——《什麼是歷史神學:從歷史視角理解早期基督教思想的塑造》書評

本文作者:Ian Sun

近來讀吳國安博士的新作《什麼是歷史神學:從歷史視角理解早期基督教思想的塑造》,心裏非常有共鳴。作者十餘年來在四家不同的神學院教授教會歷史及系統神學,遊走於歷史與神學之間,對於兩者之間的張力深有體會。因此想要藉着這本書的寫作,探討一個核心的問題:“基督教的歷史神學(historical theology)是什麼?它有什麼功能?”(自序)正是這個問題在我心中產生了強烈的共鳴。神學給人的印象更像是基於啟示所建構起來的超越時間與空間的永恆真理,它與歷史這種易逝性的時間因素有什麼關係呢?要回答這個問題並不容易。

其實,我們今天所瞭解的所有神學體系都是在一個歷史的進程中形成的。這就構成了後來人進入神學的路徑之一:即把神學觀念發展的因果脈絡放進當時社會文化的背景下,讓這種神學理論的含義與規範更具體地呈現出來,這就是歷史神學的意思:“歷史神學較諸單純的神學史更深入到歷史現象背後的條件和脈絡,由此更好地展現歷史變化的前因後果。”(前言)相較於直接進入到一個神學理論的體系中、透過其間的相互關係來理解每個部分的含義這種系統神學的路徑來說,歷史神學的路徑其實是不可替代的,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在自己所在的這個歷史處境下來思考神學問題。可惜的是,如作者在書中所表露出來的:“歷史神學重要則已,在一般華人神學院中卻鮮少能被恰當教授。”(前言)這是一個需要反思的現象,一個原本十分注重歷史維度的華語文化傳統為何在神學思考上卻忽略歷史的維度?

本書正文分5章,內容涵蓋了初代教會一直到奧古斯丁大約五百年的歷史時期,特別着墨在這段時期三一論、基督論、及救贖論(教會論)的形成過程。隨後的兩個附錄中,作者主要討論了聖經與神學、以及神學與歷史之間的關係,涉及到作者想要探索的歷史神學的方法論問題。

在1到5章,作者關於三一論、基督論、及救贖論之教義的形成所給予的描述,特別體現了作者所理解的歷史神學的呈現樣式,其中既描述了每種教義在其歷史進程中前因後果的來龍去脈,很多描述不乏歷史的細節,同時又對所形成的教義在神學層面上給予了規範性地分析,有利於讀者更好地把握其中的神學含義。

這種歷史進程特別涉及到基督信仰與當時主流文化的關聯。就三一論來說,其表述所用到的術語,原本都有其在那個時代希臘文化處境下的具體含義,借用到基督教教義的表達上,乃是經歷了教父們在思想上的消化與更新,“從而將希臘哲學的本體論思想合乎規範地納入到基督教傳統的視野之內。”(3章)這個過程持續了兩代人約六十年的時間。最後在加帕多加三教父時期,“ousia(essence, substance, being)確定指稱共有本質,hypostasis則指稱個別存在(subsistence)。這個‘必也正名’ 的術語定義一掃之前相關討論的陰霾,確定東方教會關於三一教義的標準表達。”(3章)

超出一個術語字面意思的言外之意只能是在其所處的歷史語境中才可能被更豐富地展現。這意味着,對於後人來說,只有回到當時歷史的處境之下,我們才能理解這些術語被賦予的新含義,從而才能與我們在當今時代的歷史語境下對這些術語的翻譯與使用建立關聯。

看本書中教父們在表述三一論及基督論這兩大教義的過程中所使用的術語,雖然其含義經歷過更新與轉變,主要還是來自於當時佔據主流的希臘哲學體系。這是否意味着本土化的華語神學在用現在的華語術語來翻譯三一論教義時,其所使用的術語亦需要有其東方的哲學思想在背後,纔會讓我們更好地理解這些教義對處於華語文化處境中的我們所具有的意義?當然本書並沒有討論這些問題。

作者把對歷史神學之概念與方法的討論更多地放在了兩個附錄中,來分別地討論兩個相關的問題:“即從‘聖經’到‘神學’,以及‘神學’在‘歷史’中:前者想面對的是‘除了聖經之外為什麼會有神學、要學神學?’ 後者想面對的是‘在歷史中發展而得的神學豈非人為、相對的?’”(附錄一)

對於第一個問題的回答比較簡單,用作者的話來說,“聖經是通過神學纔到達我們。”(附錄一)換言之,聖經乃是經過某種傳統的詮釋纔到達我們。這個結論或許比較容易理解。可能會有爭論的是第二個問題的討論。儘管我們常說基督教是一個歷史的宗教(或信仰),但如何把握這個信仰的歷史性仍然是有很多爭論的問題。

作者在這裏作出的一個重要區分就是:“我們也須認清一件事,即‘真理’ 的本身以及‘對真理的認識’這二者誠然彼此相關,卻不完全是同一件事。”(附錄二)我們這些活在具體歷史處境中的人所傳承與構建的神學都屬於 “對真理的認識”,永遠不能代替啟示出來的真理本身。因此作者提醒我們,需要培養這種歷史意識:“真實寓居在時間中,這種意識及能力並非與生俱來、自然而然。放棄‘我(們)超越時間’ 的假象,承認自己就在歷史中,作為歷史的一分子,這種對時間的意識(或‘時間備忘錄’〔memento tempori〕)需要培養。”(附錄二)

當然這裏有爭論的地方倒不在於承認“對真理的認識”與“真理”之間的區別,而在於如何理解兩者之間的關聯。體現在構建這種“對真理的認識”所使用的“神學式批判實在論” (theological critical realism)的方法上則意味着:構成神學認識之批判性方法的基礎在哪裏?處境中的學科批判方法?還是“真理”自身在處境中的呈現?本書並沒有展開這個爭論。不過作者在腳註中所評論的撒母耳·亞當斯(Samuel V. Adams)在其《神的實存與歷史方法:與賴特批判性對話時的一項神學史考察》這本書中以天啟神學(apocalyptic theology)運動所展現出的不同看法,還是多少讓人一窺這個爭論的存在。

總之,本書對何為歷史神學的探討,可以看作是本土華語的神學家在歷史神學領域所做出的重要探索,非常值得那些對歷史神學這個領域的問題有興趣的讀者或研究者仔細地閱讀。